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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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从小时候说起。记忆中爷爷爱抽小烟,有一个铜包竹根的旱烟袋。我们那里不称烟枪,只称烟袋,盖因为烟枪下都吊一小袋,内存烟丝。其实也不说抽旱烟,或因为不知水烟为何物,但知道有大烟一说,故云抽小烟耳。农村的老人,因为长年抽小烟的缘故,旱烟袋都非常精致,如同个人的脸面一般,凭烟袋就知道是谁。那烟袋长年摩挲在手中,或束在布腰带上来回摩擦,一根根都铜光闪闪,如果保留至今,必是一件上好的文物了。
新县农村不种烟叶,可能是因为水土和日照不好,市面上卖的烟丝主要是来自南阳或驻马店的,或称许昌来的,因为那时许昌烟厂比较有名。烟丝论斤称,也论两卖,用一种黄裱纸包着,就像卖糖时包糖,也很像药店包中草药。
那时的烟草专卖店都没有牌子,但都是老字号,一个村里的门市就那么几家,最大的一家叫供销社。村集市双日逢集,摆竹簿摊的也有卖烟丝的;有些老年人无所事事,几乎是每集必赶,就像今人练习散步一般。
记得火柴是二分钱一盒吧,鸡蛋五分钱一个,糖果一分钱一个。火柴也叫洋火,一盒火柴约装五十根,饶是如此,老人们仍是舍不得用火柴点烟,多数用麻杆。我小时候是种过麻的,砍过麻、泡过麻、剥过麻、洗过麻、用棒槌槌过麻。麻杆晒干后很轻,点着火后吹灭火苗,却不会自然熄灭。因为麻杆、向日葵杆、高粱杆几乎都是中空的,中心是一团絮,但高粱杆有节,不通风,麻杆通风,就象今天的烟支一般,故能缓慢续燃。向日葵杆则常用来制作火把,为夜行人照路,一根向日葵杆能续燃半个小时。
村民都是烟民。生产队做工分那阵,有烟袋的村民似乎有某种特权,可以中场休息,吸会小烟,仿佛可以增长精神,久之几乎所有的男性村民都吸小烟了。这对女性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男劳力工分高,女劳力工分低,通常男性一天工分8分,女性6分。后来生产队干脆订了个规矩,称为“歇畔”,所有的男女队员都统一时间休息一小会儿。
村民们聚在一起抽烟,时常有借个火的,但没有借烟袋的,或者那烟袋比老婆还亲。最常聚在一起抽烟的时候是夏夜或冬日,乘凉或围在火塘边闲谈。夏夜中火光一闪一闪,如萤火虫 一般;冬日则不用麻杆,直接用火钳钳一火炭。看那烟丝被火炭引燃,猛然一吸,发出“滋——”的一声,十分惬意。农家生活的悠闲与舒适尽在一袋烟之中。
也有老妇人抽小烟的,多半是旧社会的丫鬟或从良的妓女,这些人无奈嫁到农村,有些人戒掉了烟瘾,有些人戒不掉,便终生受人轻视。在小孩子眼中,吸烟的女人都是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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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辈的烟袋则粗糙得多,因为他们不只抽小烟,也抽卷烟,烟枪下也不系烟袋。我记得父亲的烟袋总是丢来丢去。丢了,就去竹园里挖一老竹根,刮干净根须根皮,用烧红的铁丝给竹根穿孔,在竹根最宽的顶端挖一凹槽,用来盛放烟丝。烟枪的顶端通常都做成船形,即使包铜也要包成船形,其实美感一直存在于生活中,无处不在。
父辈们抽烟多用火柴,火柴与卷烟是一对孪生兄弟,烟枪则只放在家中。七十年代的卷烟是没有过滤嘴的,所以有半大不小的孩子捡烟头抽。地上爬的小孩也捡烟头玩,那时少得可怜的玩具。大人们喜欢叫小孩划火柴,考验两三岁男童点烟的能力,从小培养。在这些耳濡目染及教唆中,农村儿童抽烟都非常早,如同喝酒,有些父母是不禁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条件好的农民和脱离农民队伍的半知识分子、村干部或转业军人不再抽小烟,吸卷烟成为时尚。引导潮流也就是引导消费。有些人不抽烟袋,但兜里装着烟丝和纸,把小烟丝卷成纸烟来抽。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虽然学过用洋火簾纸卷烟,但泥瓦匠粗大笨拙的手指似乎并不适合干这个,总是卷的不好,后来就放弃了。
我时常给父亲买烟,都是在家里来人客的时候。新县人好客,凡招待客人少不了四样东西:烟、酒、茶、饭,酒饭之前是抽烟喝茶。烟是纸烟,家里也时常备个一盒半盒的,但总归不够,再说也要根据客人的身份确定烟的身份。记得那时纸烟有四个牌子:许昌产的芒果、许昌,上海产的大前门,还有南阳产的白河桥。父亲常教导我说,来什么样的客人敬什么烟,可我总是拿最好的烟给所有的客人,对所有的客人一视同仁,对要饭的施舍也过于大方,常受到父亲谴责。为了教导我,父亲举例说明,某个亲戚之所以能在公社做官,都是因为烟的功劳:在他刚从部队转业进大队部时,兜里总是装着三种烟,一种自己抽的自然是最差的,另两种好烟用来敬人,一种烟敬公社干部,一种烟敬大队干部。
至今不理解父辈以前的人为什么把抽烟或吸烟称之为“吃烟”,所谓吃喝嫖赌的“吃”,本不是吃饭的吃,而是吃大烟的吃。有吃大烟自然也就有吃小烟,或者缘因于此。
3
上初中时男同学基本都学会了抽烟,特别是学习差的同学,有些人的烟瘾大得出奇。校园里禁学生抽烟,教师是不禁的,许多师范毕业的教师只比初三学生大两三岁,称兄道弟者有之,同呼吸共抽烟者有之。
每节课四十五分钟,课间十分钟,上午第二节课后有课间操,这些都是宝贵的抽烟时间。抽烟的地点,一是厕所,二是校园外墙根,包括校前门和后门两处。有些人能在厕所蹲四十分钟,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说急不急人。没占据厕所的就只好跑到校门外抽,但有被抓的风险。我们湾有位叫刘某友的初三同学,有一次在校门外被李先泉校长逮住了,放学后召开批判大会,李校长这样形容他:“今天我在校门外看见有个同学,下课铃刚响,就像兔子一样跑出来,躲在墙角,从裤兜里扣出一根烟,刚点着火,就听滋的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口烟就吸了半截,再一口一根烟就没得了······”刘某友后来二十多岁就得了肺得核病。
我十岁喝酒,但直到高中才学会抽烟,因为家里对孩子的教育是禁烟不禁酒。常抽一种叫蝴蝶泉的云南烟,大概是我比较喜欢烟盒上的蝴蝶,如同后来比较喜爱阿诗玛烟盒上的美女。其实高中时抽烟的同学反没有初中多,大概是因考凡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大多是乖孩子,或家教甚严。但许多像我这样离开父母管束之后,在同学的帮助和指导下,很快从嘴巴冒烟学会了鼻孔冒烟,且学会了如何吐出烟圈。(yancaoye.comyancaoye.com)
那时根本不知道吸烟有什么害处,反正觉得男人就应该会抽烟,相互敬烟是朋友间必不可少的一种交流。于是就交了很多朋友,核心的五位被同学戏称“五毒”。但并不以为耻,反觉得是不抽烟的同学们出于嫉妒。
高中时同学分两种,一种是抽烟和谈恋爱的,一种是不抽烟和不谈恋爱的。大家以为,抽烟代表成熟,是可以恋爱的标志,女同学也总是把目光投向那些抽烟的男孩。抽烟的男孩也并不是不好学,只是玩性较大,学校不仅禁锢不了他们的思想,也禁锢不了他们的脚步,于是时常出入电影院、录相厅、台球屋、舞厅、饭馆、西大山、烈士陵园,甚至远到十公里外的香山湖水库。于是,在烟雾的熏陶下,许多原本可以考上名牌大学的,后来都进了不同的无名校园,或参军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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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总抽好烟,消费也是一种炫耀,今人叫装逼。刚上班那阵,按中产阶级抽烟的水准,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24包烟,不够烟钱,父亲倒时常接济。
所在的驻马店市有一家卷烟厂,市民通常抽该厂生产的两种烟,一种春雷牌一元一一包,和啤酒厂生产的悦泉牌啤酒一样价,另一种发时达牌一元七一包,但我不抽。
因为我很快就成了贵族阶层——采购员——工厂贵族。采购员是有油水的,按当时的潜规则,采购的回扣是百分之十,而采购假货的回扣是百分之二百。在我们厂除采购科长和会计外的十七名采购员中,有三位曾经是生产车间主任,两位曾经是分厂厂长。
于是只抽五块到十几块的烟,三元一包的大重九和四元一包的希尔顿都很少抽。采购科也对外经营,每天来联系业务的,由会计或我接待,来人都会先敬一支烟,几乎都是阿诗玛、云烟、三五或万宝路,十元以下的烟我们不接,每天收到这样的散烟都有一包左右。
作为采购,我们不给别人敬烟,一般都是别人给我们敬烟。我们从不招待别人,从来是别人招待我们,没人招待时我们就招待自己。采购科每年有三万元招待经费,再加上出差回来的采购员请客——这已成惯例,所以抽烟、喝酒得一塌糊涂。这么说吧,采购科十七位加科长平均是一斤半的量,抽烟放开抽。
记得有一次出差郑州,参加安阳钢厂的一个订购会,因为是计划经济年代的计划性采购,没油水,其他采购员都不愿去。我去了四天,回来时科长说小余你辛苦了,报条烟吧。于是我报了一条阿诗玛烟,一百三十元一条。(yancaoye.comyancaoye.com)
因为夜间出车的司机有夜间补助,所以每每带车去外地采购,都是夜间出车,凌晨到达,司机在车上睡个懒觉。中午十一点半与客户联系,酒席间办好采购,下午或夜间返回。因为都是走夜车,司机不让采购员睡觉,要陪聊,要抽烟劲很大的烟驱赶睡意。司机一般都抽希尔顿,据说每盒希尔顿中有一支雪茄,我试着买过几盒,但似乎没有抽到。那时也抽雪茄,三元钱一支那种。采购员从不用火柴,每人都有高级打火机,几十元以上那种。
八十年代云南香烟风靡全国,宅时里我常抽红梅、小熊猫。1994年出差武汉特别多,那一年去了六七次。第一次到汉正街,买了两条烟,一条红梅,一条希尔顿。回来一看,两条烟都是假烟,且已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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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假烟,驻马店有光荣的传统。世人都知道驻马店是中国造假的源头,而不知其所以源。1975年驻马店板桥水库决堤,淹死许多人,官方数字是85600人,我见过驻马店出的一本书上说死十二万。水灾后不少人靠卖血挣钱,导致上蔡县出现艾滋病村。改革开放后更开始造假,上蔡县尤甚。造假烟假酒是一切造假的龙头,也收获第一桶黑金。八十年代上蔡县状元红酒厂厂长因造假酒被枪毙。1993年驻马店地区共查出61张假现金支票,光上蔡县就30张,最大面额的一张支票为一千万元,上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假)公章。
上蔡县和店乡被称为造假之乡,从该乡生产的假烟远销全国各地。市场价一条一百到一百三十元阿诗玛烟,到和店乡取货只需三十元,运到目的地付款则需七十元。我认识几个运送假烟的人,其中有当地农民,也有外地美女,一年可以挣好几万元。通常把假烟装在一个破蛇皮袋中,通过火车进行运输。
起初造的假烟的很容易鉴别,主要是材料不好,烟纸可以折断,防伪标签也不行。后来就去云南各卷烟厂的材料厂进原材料,除了本地烟丝,全部是同样的材料,就很难鉴别了。2010年我在信阳市定居时,有位邻居熊某是上蔡人,很有钱,自称曾在江苏做油料生意,在平桥区工业园区开了家工厂。后来才知道是造假烟的,因为东窗事发进去了,前后花了二百多万,不知判了几年。他的老婆卷了一辈子烟,传说中的民间卷烟高手。
在驻马店工厂上班时,同宿舍有一位上蔡县和店乡人,有一次他说到造假烟。他说全乡一致造假,共同致富。为防止明查暗访,凡有车辆包括摩托车进入该乡,则被全程层层监控,甚至有人命丧该乡。但望所言为虚。
烟草确是暴利,信阳市每年纳税光荣榜前几位的,都是市烟草公司和各县烟草公司。和我一块毕业的同班同学,有一位进了驻马店烟厂的,他的月奖金都是我工资的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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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生活了十三年,抽得最多的是玉溪和芙蓉王,有时也抽六元一包的中南海。多数时在台资企业上班,台湾人除抽本土烟外,一般都抽中南海,且抽最便宜的四元一包的,非常奇怪。
十三年的南方生活,体重没什么变化,烟瘾也没什么增长,日常也就一包烟左右。但是每当喝酒或打牌的时候,则一支接着一支,最多一晚可抽四包。
回乡定居以后,体重一个冬天就增了三十斤,吸烟量同时也翻了一倍,大概是因为每天都喝酒打牌的缘故吧。再后来又因为写作时离不开烟,时至今日,竟一天三包了,昨天则抽了三包半烟。只是抽烟的档次也降低了,不再讲究牌子,如同当初认识的那些台湾人。
这些年见过许多人戒烟,包括亲人、朋友、同事。有些人抽了一辈子烟也戒掉了,如我的父亲、姑父、舅舅。周围许多人也劝我戒烟,但似乎戒不下来。如今在许多朋友聚会的场所,抽烟越来越受到歧视,或怜悯,大约是大家都学会了养生的缘故,或真正认识到了抽烟的危害。
实在抽不出好烟差烟。近些年抽烟,只是为了缓解精神的压力,或习惯使然。人皆称抽烟是一种不好的习惯,损害身体,然而我对自己的身体从不爱惜,如同时常醉酒,又不吝熬夜。平生做任何事都是率性为之,既不内敛,又不自律,在对待每一支烟的态度上,就像对待人生每一刻钟的时间,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积重难返,很想回到每天一包烟的时间,则戒烟已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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