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青
那时,我想,最可安慰爷爷晚年孤寂的,便是我和他的那支烟袋了吧?
烟袋小巧。便是那黄铜烟袋锅,乌木烟袋杆和那枚玉石烟袋嘴,也都小巧得那么恰到好处。烟袋锅被爷爷擦拭把磨得呈亮,纤尘不染,像金子,又像一颗星。乌木烟袋杆包浆浑厚,发出一股古旧的光芒,暗淡又深沉。而那个玉石烟嘴呢,却温润如膏,似乎就是一块小小的凝脂,咬得动般软糯的样子。这个烟袋是爷爷的最爱,从我懂事起,它便不曾离开过爷爷的身边,不论是种地、烧火、喂猪、劈柴、挑水,爷爷不是把烟袋叨在嘴上,就是别在腰里。劳作的间歇,爷爷会默默地装上一锅烟,这时我就会“嚓”地划着一支火柴,给爷爷把烟点上。看着烟锅里的烟丝一亮一亮的,我就会在爷爷咳咳咳咳地吐出一口青烟之后,得到一句乖孙女的夸奖。话音落了,爷爷还会摸摸我的脸蛋,叹息一声,眼里满是悲悯的光。我那时三岁吧?(yancaoye.comyancaoye.com)
三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忧愁和悲伤。每一天,我如果不睡觉,就是爷爷的一个小尾巴。爷爷走到哪里,我都会跟到哪里。虽然我什么都干不了,但我站在爷爷的身边看着爷爷干活,爷爷的活就干得非常仔细专心。爷爷干会儿活,就会抬头看看我,只要我在他身边玩,他就又专心地干活。一边干一边叮嘱我,就在这里玩啊,别乱跑啊,别让爷爷看不见你啊。
其实我能往哪里跑呢?我的世界除了爷爷,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母亲去世了,父亲又给我娶了继母,或许是因了这缘故吧,父亲是不太常来看我的,就是来了,我和他也不是很亲近。倒是眼前的爷爷,却是我不可一时或缺的。其他的关我什么事呢?饿了要吃,困了要睡,走累了,我会命令爷爷蹲下来,好让我趴到他的后背上,背着我。
一晃我就长大了,上小学了,上中学了。别人说起我的时候,嘴里啧啧的声音仿佛隐喻着无限怜惜之词,而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之处。我固然羡慕那些放了学就扑进母亲怀里的孩子,但是,母亲,实在还没有来得及让我爱上她就走了。我有什么可怜的呢?我的衣,我的食,我的玩、用都是小伙伴们中最好的,除了母亲之外,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并且一定要比他们的都好。除了天上的星星之外,我要什么爷爷都会答应我的。如今想来,那时怎么那么不懂事啊?我的那些刁钻古怪任性的要求,对于一个以种地为生的爷爷来说,一定是非常为难的,但他都一一地答应了我。是不是,爷爷也认为我的命实在是苦而不忍心拒绝与苛责呢?一定是了,只是当我品悟到这一层的时候,爷爷也已经不在了。我还曾藏起爷爷的烟袋,跟他约定,等他不用了一定要给我,因为它太小巧精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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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业的那段时间,我拼命地读书,一心想把自己修成自己心中想要的样子,凡是我想看的书,爷爷都能给我借到或买到。然后是恋爱,结婚。我并没有感到多少失恃的哀愁,只知道爷爷是爱我的,却没有想到他的良苦用心。真应了少年无情的话啊。结婚那天,爷爷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爷爷把我拉到了一边,悄悄地和我说,孙女,爷爷的家永远是你的家。那当然了。彼时的我,只顾着兴奋了。
爷爷很老了,我想接爷爷一同来住,但爷爷说什么都不肯,说我还有公公婆婆,说他离不开乡下的老窝。
我与公婆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先生家虽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生活总算无虞。先生也是个忠正的人。我们忙工作,忙生活,只在节假日时才能回去看看爷爷。乡下诚然是遥远的,去看爷爷,也有顺便旅游的趣味。爷爷愈发地老了,听说有一次做饭时还晕倒在灶前。如今,他的烧柴也都是姑父大伯们给送来的。只是每一次我回去的时候,爷爷仍然当我是小孩子那样地看我,目光更浑浊,悲悯也更深沉,让我不忍心直视他的眼晴。爷爷还会叨着那支烟袋,从箱子里给我翻出一小包一小包的榛子,山里红皮,山梨干什么的。
爷爷是在我生儿子的那个月里去世的,当然这是我满月之后才知道的。这个月中是不可以悲伤的,家人尽力地瞒着我。当我得知噩耗奔赴爷爷家时,爷爷已经下葬月余了。爷爷的老屋空空如也,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哀伤。我的眼泪从一望见爷爷的小屋起就没有干过。爷爷是初八日去的,而我的孩子是十四日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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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烟袋是爷爷特意给我留着的吧?想起当年无忌的童言,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那股熟悉的烟草味,轻易就勾起了我和爷爷的那段时光。轻轻地抚摸那枚玉石烟嘴,一如爷爷当年的糙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烟嘴浸染了许多岁月的风华,却仍然能于磨损粗糙的外表中看出晶莹的品质。如今,我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那么,爷爷的离去,也就有二十多年了。
做了母亲后,我仿佛一下子就懂得了爷爷当年的良苦用心,可是,爷爷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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