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那会儿就曾经因为担心把书页折了角而不去翻开它。
我现在结婚了,我的意思是,把她娶回家是用来养着看的,我才不希望她给我生出个小混蛋。
但你知道么?她怀孕了。怪我。这不是我希望的。
我在卫生间遇见她,巧得很,她在吸烟。她真是迷死我了,两根手指夹着一支烧剩下的半支烟,吊在大腿的左侧,左腿是弯曲的,左脚跟贴在门上,膝盖弯出一个大角度,脚底和大腿差不多平行着,像一棵树放纵了它傲慢随性的枝子。她伸直着另一只腿,然而后背靠在门上,看过去如此柔软诱人。她的头也在门上贴着,微微抬起,眼睛斜看着高处,也不是很高,卫生间有顶。她的嘴往外吐着烟圈,一如她的身体,柔软,细腻。她的脖子裸露在空气中,我想如果烟圈能飘下来,会是很不错的丝巾。她蓝色的大衣是烟云后的天空,不带半分污染,只觉明亮。巧得很,她在吸烟,她真是迷死我了。
“你知道么,女人吸烟对小孩儿不好,”她没搭理我,或许她根本就没注意我在和她说话,“会杀卵。”
“你知道男人吸烟有什么后果么?”她仍是没搭理我,或许她还是认为我不是和她在说话,然而这并没有别人。“会杀精。”
有人走了过来,对面的卫生间关着门,来人也看见了她在吸烟,我不想别人也看见。“你能出来吸么,我想尿尿。”我讨厌他的不礼貌。
她没说话,过去了一分钟,她一动不动。
“你得出来一下,我想尿尿。”我差点儿动手揍他,真的,差点儿!他应该把我错认为成是她的男朋友,或者是丈夫,我在同她讲话。
她还是没说话,但抬起手,把剩下的半支烟叼在了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来,我只注意了她的嘴唇,火与水相遇后的咝咝声告诉我她把烟头丢进了便池。然后,她走出来,那人走进去,关上卫生间门。
车厢关了一半的灯,有点儿昏暗,我喜欢这昏暗,它说夜深了。(yancaoye.comyancaoye.com)
“你知道么,”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像被雷击中那般转过头看着我,表情不是很高兴,眼神不友好,我并不认为我的行为能让她不高兴,“女人······女人吸烟不好,”她转过身,接着往前走,“但你吸烟的样子很好。”
她又转回了头,表情不是很高兴,眼神变了,她知道我在我在夸她,她能猜出自己吸烟的样子迷到了我,假使她和我一样聪明。然而她还是没有说什么,甚至嘴唇都没有想动一下的趋势,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是说你吸烟的样子让你看得着迷。”她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
她在37号床铺停住脚步,她的长筒靴同样是我喜欢的,我很纳闷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她,我是38号,睡在她上边。接着我看着她躺到床上,没有脱下那双同样美丽的靴子,她把它同时躺在床上,样子真诱人。
“我睡上边,”我不知道能和她说些什么,我却只是不想住嘴,说什么都行,她不会想听,但绝不会介意。
对面有一家伙过来插嘴,他问她到哪下车,也可能是问我,总之他问得模糊不清,我想等等看她会不会回答他,没有,我就知道她不会,然而我不想那家伙会觉得尴尬,“我在江城。”我很有礼貌。那个家伙没有接着往下说,他是不想搭理我的。
我上了床,她上边的那张,我还在想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她,到最后终于确定自己想不出原因了,我骂自己真蠢,很简单,刚才她没吸烟,她吸烟的样子真是迷死我了。
我仰着脸看上边的床底,一张黑黑的大丑脸,满脸的眼睛死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找不出不舒服的理由,它没有死角的盯着我看,我就这么赤裸裸的,却觉得孤独,我觉得孤独,在每天赤裸裸的生活当中觉得孤独。
“你也是在江城下车么?”对面那个家伙又在那开始发字儿,我不会再挡住他的视线,而且已经肯定他无聊透了,过分的是他的无趣。“我不在那下,我要坐到最后一站。”他还很无知,或许他应该把她当成哑巴,那样他会觉得舒服些,也不至于会多觉尴尬。
我听到了被子被大力掀起又落下的声音,跟放屁一样,我想他是觉出了无趣。我下了床,踩上糟糕的鞋子,我刚才脱掉了它,因为没想到会马上再下来,它真是糟糕透了,平时我特喜欢踩着它的跟,我是说我不习惯把后跟套上,就像趿拉拖鞋那样,很舒服。我得去抽根烟,到下车还有十几个小时,我还睡不着,必须得去抽根烟,刚才我还不是很想,这会儿却在等不了半刻。我来到吸烟区,这一个人也没有,人大都睡了,这个时候只有孤独和老鼠还睁大着眼睛,看着黑暗。我想之前这也没有人,至少没有很多人,多到让她躲到厕所去吸烟。
我叼住一根,刚要点上,有人拍我肩膀,这两下还不足以我停下手上要做的事,我点着了它,然后转过身,是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伸过手,夹走了我嘴上的东西,很从容,很自然,很大方。接着她又朝卫生间走去,推门走进去,门开着,我跟了过去。
我该怎么用另一番话再向你形容一次她吸烟的样子,和刚才一样,我却只觉得要用另一番话来形容,真是迷人。不得已,我又从兜里抽出一支,叼上,点着,打火机“嘎”的一声很清脆响亮,在深夜里,那不会吵到任何人,因为我听见有人打游戏的声音,那破声音让人心烦。(yancaoye.comyancaoye.com)
“女人······女人吸烟不好。”她没有做出任何像是听到或者在听我说话的回应,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叼在大腿左侧,弯曲着一条腿,后背和脑袋贴在门上,没有动一下。烟圈不慌不忙向上飘着,飘在她的头发上,我想如果能飘到她的脖子位置,会是不错的丝巾,然而烟,往上飘,我改变不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该住嘴了,我也这么认为。我只是看着她,也不再讲话,她柔软的身体,漂亮的靴子,蓝色大衣的天空,都足以让我用眼睛封住嘴巴。我死盯着她看,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就像那该死的床板死盯着我。
你坐过火车么?喜欢么?我喜欢,每当我有闲钱的时候,心里和死了一样的时候,就会买张火车票,或是漠河到腾冲的,或是汕头到喀什的,当然那时的火车都空荡着,一节车厢有几个人,十几个人,你可以随便找个喜欢的座位坐下来,也可以躺着,没有人会不同意,那都是空着。车上最棒的位子自然是靠窗的,你用手撑着脑袋,把脑袋歪向车外,看着路边的景物向后退去,时间是流动的,是永恒的,你觉得孤独,旁边没有人,对面没有人,你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没人注意你,你也不会盯着任何别人,只是歪着脑袋,看着窗外。
我回到卧铺躺了一会儿,大概有十分钟,这次我没有脱下那糟糕的鞋子,也一样让它躺在了床上,被我踩塌下的鞋跟毕竟有情绪,带回了在卫生间地上沾回的尿,我让它躺在床上,不觉得脏,只是怕滴到地上,被那吸烟的女人看见。
十分钟是什么概念?你把一块口香糖放在嘴里嚼,从开始到没有味道,可能就是十分钟。我曾经在晚上睡不着,很痛苦的感觉,接着就开始数数,不快不慢地数,基本就是一秒数一数字,等终于到一千了,还是睡不着,然而我却是真正体会到了时间的速度,我想如果我们能够不睡眠一直醒着,毕竟是好的。
我翻过身子,探出头,仍然是死盯着下边的女人,就像那黑着脸的床板死盯着我那样。她平躺着身子,被子她身子上平躺上,她干净的脸,奶白的皮肤,安静的被单,让我想到太平间孤单的死尸。
“你吸烟的样子真迷人,”我说这话把手耷拉下去,“很少有女人能像你一样吸得那么优雅。”她往上伸举出一只手,我俩牵在了一起,两个世界有了交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没有肉,只是嫩滑的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皮肤滑滑的,丝绸那般,我想她的脸也是这样么。
我没再说话,眼睛又让我闭上了嘴,我看到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在对我笑,浅浅的却震撼力十足,仿佛她的脸上霎时出现了漩涡,我被那漩涡吸进去不能自拔。我用大拇指在她手背上磨蹭着,享受着,尤其是又见了她浅浅的笑,真的,她真是迷人。
或许又是十分钟过去,口香糖已经没有味道,我一直盯着她看,她同样如此。我开口问她还要不要吸烟,并又把她吸烟的样子垮了一番,她仍旧是不说一句话。
“我在江城下车,我去那找鸡,”我分明见对面那家伙转了一下头,又转了回去,“他们说那的女人很棒。”那家伙又把头转了回来,看着我,“你要不要一起?”我调侃了他一句,想必是为了表示对于我的鄙视,他使劲甩回了头。
“你要听什么音乐么,我想了。”我没有骗她,我是真想了。我总是认为别人觉得我在欺骗他们,因为我总是觉得别人在欺骗我。我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用另一只掏出手机,放了任贤齐的歌,我手机里只有他的歌。
接着我牵着她的手睡着了,很莫名其妙,我并没有半分困意。(yancaoye.comyancaoye.com)
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哪怕是在家里的床上我都没有睡这么舒服过。手机的音乐已经关掉,吊在下边的一只胳膊也回到床上,身子还趴着,头却窝在了枕头里,口水打湿了一片。我条件反射那样又探出头,我有多担心她已经下了火车,庆幸吧,她还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这会儿更像死尸了,她闭着眼睛。对面那家伙已经下车,床铺已经被重新收拾得很整齐,还没上来别人,我能猜得出那是个邋遢的家伙,猜不错,单凭他满嘴的废话我就知道我猜不错。早晨的车厢已经开始有了声音,有人开始走动着去刷牙洗脸,去上厕所,然而还算不上杂乱。
我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从床上顺下来,蹲在她旁边。接着我把手伸进她的被子里,又握住了她的手。我看到她的睫毛跳了一下,由此我知道她在做梦。我真想进到她的梦里,看看她都梦到了什么,是否也是只有2一个人在厕所里抽着烟,孤独地享受着那飘起来的烟圈。梦,一个神奇的世界。
我就这样在她的床边蹲了很久。她的喘息声渐渐小了,但眼睫毛跳得更加厉害,最后总算是无声无息了。我不再觉得困,但很累,腰酸背痛,我腰一直有病。现在,他的沉默使我难受。我想要不要叫醒她,我想和她说说话。然而没容我想多一会儿,卖早餐的乘务员走过来,他大声地吆喝,在这根本没有多少人的车厢里,这本让我讨厌,但女人翻开的眼皮,把我的厌恶驱散了,她终于醒过来,我已经迫不及待。
“睡醒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我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我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对我又浅浅地笑了笑,真的,那笑让我着迷。接着她坐起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去刷牙,或者洗脸,都没有,她拉着我的手又朝卫生间走了去,于是我明白,她想去吸烟。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躲进卫生间里吸,吸烟区这会儿完全空着,和昨晚一样,没有一个人,但我没有开口问,这就像有的人偏爱蹲着吃饭,他的身边就有椅子,他给不了你答案,也不想给。我从兜里掏出一支递给她,她并没有伸过手来接着,而是抽了一支自己的,塞到我的嘴里,给我点上,然后再是她自己。
她一贯的姿势,一贯的优雅,一贯的迷人,一贯的烟圈飘在她的头顶,情不自禁,我关上了厕所门,我不希望有别人也能欣赏她的样子。
他们说狭小的空间能缩短人们之间的距离,比如说,如果地球再小一些,那南极到北极便不会如此遥远,穿山甲可能也不会需要再练就那一身本身,然而,狭小的空间同样能让人觉得窒息,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挤在你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是你认识的。
我俩像是在比赛,一支接一支的抽,她的姿势始终没有换过。时不时会有敲门声传进来,她没动,我没动。终于,我俩的烟盒都空掉了,或许有十支,或许有八支,总之现在空掉了。她又给了我浅浅的笑,迷人极了。接着我打开门,我俩走了出来,我在前,她从后边牵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有很多鄙夷的目光落在我俩身上,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我早已经打了预防针,的确我是个敏感的人,但周围的一切我都不认识,这决定了我现在在这敏感是多余的。
我俩回到了37号床,她又躺了下去,我上去拿下牙刷牙膏告诉她我要去刷个牙,她对我笑,浅浅地。
火车依旧开着,偶尔在路过的站台停一下,我听见风吹得声音,轻轻地,像是有鸟在耳边拍打着翅膀,飞不起来。
江城到了,在乘务员提示过后,我和她都从床上下来,背起各自的包,走到下车口处等着。然后我们牵着手一起下了车,接下来我告诉她我要去鸡窝找鸡,这是我来江城的目的,我问她去哪,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抓紧了一下,我没再犹豫,我俩走进宾馆,接着我像野兽那样扑向她,接着一个雄性生物和一个雌性生物根据自然属性发生关系,关系,很简单。(yancaoye.comyancaoye.com)
我不清楚晚上是几点睡着的,总之很累,我俩都是。
第二天早晨在床上我不见了她,却闻见了烟味,我来到卫生间,见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两根手指头夹着一根烟,吊在大腿左侧,左腿弯着,大腿和鞋底基本上平行,脚跟,后背和头都贴在卫生间的墙上,她的眼睛看着斜上方,那里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然而她目不转睛。烟丝往上飘着,软软的一如她美妙的身子······她在吸烟,真是迷死我了。
我看了她很长时间,她只是没有换任何姿势,除了把烟塞进嘴里,吐出来,几乎是一动不动,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我得去鸡窝找鸡,这是我来这的目的。她保持不动。
我穿好衣服,背上包,再路过卫生间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动,突然我却发现她的眼里闪过光,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悲伤,我知道马上我俩的目光会交汇,然后重叠。
我想起我读书那会儿就曾经因为担心把书页折了角而不去翻开它。
它因此觉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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