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半的乡间,是栽秧割麦两头忙的双抢时节。月亮圆时,田野是明亮的,月亮缺时,田野是昏暗的。田野的月夜是静寂的、活跃的,也是神秘的。您在月亮下吸燃的烟火是闪烁的、红亮的、炫目的,也是神圣的。
年年逢着农忙季节,在乡村任民办教师的您,只要天上有月亮,您就很少有睡觉的夜。您去田野劳作之前,总是先带上自制的旱烟棒,我很讨厌您有这样的习惯,更恼恨您把我也赶进月亮下的田野。
那天夜晚,大半拉子月亮把清淡的光辉洒遍村庄田野,万物重又现出了新面目,水蛇和秧田里的黄鳝以及无名小虫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使田野充满活跃骚乱。
您说:“今夜的月亮真好,咱俩把这块田里的秧苗栽完再回家,栽秧一定要直对横对。”我满腹怨气,没听着一样,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愿搭理,只管把秧苗栽成横对。每一趟插到田头儿,我都要爬上田埂摘下吸咬在我腿上的马鳖子,再抬头望那移动在灰白云彩之间的大半拉子月亮。
突然,我望着不远处坟墓旁有两团火球,正朝我们这个方向跳跃着,心跳得厉害,惊恐使我低声叫道:“大!大!”低头忙着栽秧的您,猛抬头,好像也看见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火球。您放下秧苗儿,用汗衫擦了擦手上的泥水,由裤袋里掏出旱烟棒划亮火柴点燃之后,道:“别怕,下田里来,那就是传说的“鬼火”它不敢来,它怕咱的烟火。”您用嘴唇叼着旱烟棒,吸燃着红亮的烟火,继续插秧。(yancaoye.comyancaoye.com)
胆怯的我,每分插完一把秧苗,就会不由自主的抬头望那跳跃的火球,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惊慌道:“大,你望,鬼来了。”您道:“别瞎胡扯,赶快栽秧。它离咱越来越近,那是因为有风,风停了,它算去求了。你别望它,啥事没得。”我不敢望月亮,也不敢再上田埂摘腿上的马鳖子了,更不敢望那鬼火。您时不时抬起头,我就会看见您吸燃着红星星的烟火,心跳也不那么快了。我不抬头望您的时候,您会时不时的干咳一声,像似嗓子里积了痰,又像对我示意:“不必害怕,我就在你身旁。”
池塘里的蛤蟆,水蛇,秧田里的黄鳝,以及无名小虫混合的叫声,渐渐稀疏平息下来,我抬头望那跳跃的火球不知何时没了,反而更害怕,浑身凸起一层鸡皮疙瘩。
月亮已西斜,清淡的光辉变得模糊,我凭借田里的水白和直觉尽快分栽着手里的秧苗儿,再也不敢抬头望,您在秧田那头儿大声对我讲起鲁迅《踢鬼的故事》以及我听不懂的“磷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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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传来第一声公鸡的啼鸣,接着狗叫驴昂起伏的声音,我和您终于分栽完最后一把秧苗儿。您长长的舒口气,道:“这一夜的瞌睡没白熬,明天就是雨节气。这块田用了十来斤磷肥,一个月后,你再来看秧苗儿保险兴的很……”
西斜的月亮吝啬的收起模糊的微光,田野陷入深深地昏暗。我想那鬼火定然是藏地沟、塘坎、或是草林里了。
我紧紧跟随着高高瘦瘦吸着烟火的您,路过那坟墓旁,您拧亮手电筒照着那山丘一样的坟墓要我看。唯见几丛茂盛的艾蒿在浸人的凉风中晃动。再也没见那跳跃的火球,倏忽间,我的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您牵着我的手道:“别怕!别怕!你看,咱还有烟火……”
雨过夏夜,我躺在阳台的地铺上,回想着月亮下的烟火,任长空月光照彻寒潭般的心源,一切都是那么沉静清寒。月亮下的烟火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我不知道父亲这一生中有多少个孤单凄凉的月夜是凭借烟火做慰藉的。
编辑 刘学友(yancaoye.comyancaoy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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