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香烟

2018-09-28 11:25 · yancaoye.com
苦涩的香烟

文/白头翁

父亲抽了一辈子的烟。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曾听妈妈唠叨过,你爸爸在大学读书时,家里那么穷,一领灰布大褂从春穿到秋,自己还不注意,衣襟衣袖上尽是被烟烧得斑斑点点的。我才知道父亲的烟龄比我还大。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抽过什么好牌子的香烟。五十年代初他抽的是山东济南卷烟厂生产的“大鸡”牌香烟,因为这个厂在父亲工作的济南酒精总厂的前面,我想父亲抽这种牌子的烟,一是可能买着方便,但更重要的是便宜,一毛钱一包。父亲抽起来有滋有味的,这枝抽完了又点起一枝,但我闻起来确实呛人,辣辣的,像烧辣椒根。

父亲那时很忙,在厂里当总工程师。一九五五年正是掀起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时期,父亲除了忙他那一大堆工作,晚上还要抽空给厂里的工人办夜校上技术课,经常在家里挑灯夜战。看着父亲打着赤膊汗流不止,一边看资料,一边画图纸,手里总夹着一枝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烟,总忘不了叼在嘴里吸一口,记得有一次,我不解地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要吸烟?”我这个学龄前儿童的提问似乎一下子把父亲难住了,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想了想说:“解乏,提神。”我似乎理解了,香烟可以帮助人工作,香烟真是个神秘的东西。很偶然的一次我也学着父亲用中指和食指夹着父亲吸剩的半截香烟,放到嘴边,却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气,我半明白半糊涂地懂了一条真理,吸烟是大人的事,小孩千万沾不得,吸烟是个坏毛病,会伤害肺的。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是个坏毛病,父亲为什么不改呢?为什么还要天天坚持坏毛病呢?

父亲在家里呆的时候很少,常常是我睡着了他回来,我睡醒了他走了。我清楚的记得在我上学之前,父亲从未带我出去玩过,甚至没有给我买过一份礼物。那时侯人们搞建设都疯了,真把命都拼上了,好象社会主义就要建成了,共产主义航船桅杆都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父亲有一个极普通的白瓷茶缸子,可贵的是上面的一段红漆字:奖给掀起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功臣。父亲当时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这个白瓷茶缸子父亲一直保存着,那上面有他的青春年华,有他的追求奋斗,有他的幸福回忆。后来风波不断,几次搬家迁徙,一家人连命都顾不上,正活得艰难,谁也顾不上爸爸的“老古董”,不知道它被丢失在哪里了。父亲临过世前,我曾说起过那只白瓷茶缸子,他感慨叹息了好一阵,我看出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情,深如老井的双目中闪烁着那令人难忘的岁月,最后父亲却轻轻地摇摇头,慢慢地说:“过去了……”

听母亲讲,父亲曾经戒过烟。不是为别的原因,就是为了省下烟钱买国债。五十年代初,国家发行了公债,建设社会主义的公债。那年月几乎没人有钱,但几乎人人都有一颗忧国为国的心。我记得那时的公债有三元的也有五元的,再大面额的我记不得了。父亲当时在工厂是个领导,为了带头为国家做贡献,用那时侯的话说叫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父亲表态,戒掉烟,把省下的钱“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很多“老枪”都不相信父亲能戒掉烟,因此说,崔工能戒烟,我们也能,我们也能把戒烟省下的钱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

母亲说,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你们这一代人很难想象我们那一代人的思想、情操。(yancaoye.comyancaoye.com)

父亲真的把烟戒掉了。二十一年后我第一次读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保尔·柯察金在一次团员大会上说,我从今天起戒烟了,没有人相信他。但我这个后来人相信,因为父亲那代人为了主义和信仰是敢把生命和一切捐献出去的,那种虔诚的笃信所产生的力量是五十年后的人难以想象的。

父亲恢复抽烟是几年后的一天。自解放以来就和父亲在一起滚打磨爬流大汗熬通宵的一位老厂长,正是因为那位老厂长,父亲才拼命似地干活。过去济南酒精总厂一下班,厂门口的大喇叭就唱:“干妹子好实在的好,走起来好像水呀水上漂……”因为哪个时候天天在厂门口等父亲下班,所以半个世纪后我仍然能有板有眼地唱出来。1958年大跃进那一年歌就改了调,唱起了:“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大跃进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停课砸矿石,打苍蝇,轰麻雀,消灭“四害”。父亲忙得根本顾不上回家,偶尔回来一趟,胡子拉渣破衣烂衫像劳改犯似的,每个人都干得苦啊!但没有一个人叫苦,大炼钢铁,钢铁元帅升帐。济南酒精总厂迎面围墙上画着一幅大大的漫画:戴着高筒绅士帽上面画着星条旗的美国佬骑着一匹瘸驴,穿着后面开叉的燕尾服打着米字旗的英国佬骑着一头拐牛,中国人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大红马从瘸驴拐牛头上飞跃,迎风招展的一面红旗上一行大字:十五年赶英超美。父亲所在的酒精总厂也砌起几座碉堡似的土高炉,一天到晚炼钢铁。后来那位老厂长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一九五九年下放,母亲说当时家里非常困难,父亲还是东挪西凑给老厂长买了两条烟送去,老厂长是当时唯一没有戒烟的厂部领导,似乎也就从那一天起,父亲又拣起了香烟。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好象没抽过什么好烟,过个年节抽一两盒“大前门”香烟就算是高标准享受了。

六十年代困难时期,我记得父亲抽过“双鱼”的,“蜜蜂”的,“工农兵”的,“绿叶”的,好象“双鱼”的才六分钱一包,“绿叶”的也才一毛四分钱,也抽过“黄金叶”的,“青鸟”的,“飞马”的,这已经是全国经济好转以后的事了。以后就凭票购烟,那时侯父亲已经调到北京工作了,机关的人都知道崔工能抽烟,不抽烟的人就把烟票送给父亲,父亲嘴笨,总是说一句谢话: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记得很清楚二毛五以下的烟票上印的毛主席语录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二毛五到三毛钱一盒的烟票印的就漂亮多了,毛主席语录也不同了,印的是“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一九六三年,国庆节前中央领导同志在人民大会堂宴请各条战线的高级专业技术人员,父亲有幸接到印有彭真、聂荣臻、扬尚昆等领导名字的请柬。回来以后,父亲兴奋了很长时间,尤其是给每个人发了一盒十枝装的中华牌香烟,父亲常常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我看见了就说爸爸抽一枝吧!父亲却连连说,舍不得舍不得!这可是代表党中央的关心,闻闻就了不得了!父亲那代人对党的感情真不是我们这代人能理解的。那时候我暗暗下了决心,等我以后工作了挣了钱,一定给父亲买一大堆中华牌香烟。让他老人家抽个够。(yancaoye.comyancaoye.com)

我这个愿望终未实现。紧跟着就是文化大革命。紧跟着到了一九六八年底,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又来到了山西晋西北的一个农村插队当农民。到了晋西北才知道此地虽穷但却几乎人人都抽烟。我们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给晋西北农村总结的“十八怪”,其中就有“烟筒加上盖,大车两头拽,三岁娃娃叼烟袋。

孩子尚如此,何况大人?晋西北人抽的烟当地人称“小兰花”,长得和一般旱烟没大的区别,就是叶子窄细了些,开的是蓝莹莹的小花。烟是齐根割,割下的烟挂在空房里晒干,偶尔也在半后晌把烟摊在院里过过风,有意思的是如何把整株的烟加工成能抽的烟丝,晋西北人不是靠刀具把烟切成丝丝,而是靠砸。我初到村里的时候看见村里的十字街头或空场院里常常有一块硕大的石头,中间有被凿出一个像开口的暖水瓶胆似的石窝窝,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凿得光滑如玉。我曾百思不解,问当地的老乡,他们不屑一顾地说“砸烟用的”。我仍然好生纳闷,后来亲眼看见老百姓“砸烟”才恍然大悟。原来老乡家里还放着一个木制的“砸烟锤”,“砸烟锤”放在石窝窝里正好配套,他们把风干的烟先掰成小段放到石窝里,然后就抡起木锤砸起来,倒很像日本民间的砸年糕。

在晋西北农村无论到谁家串门,只要往炕上盘腿一坐,主人都会热情地推过烟笸箩,烟笸箩里放着裁切好的卷烟纸,要不就会递过来长长的旱烟袋。我摆摆手说不会抽,大叔大爷们都会吃惊地看着我,不会抽烟?会不会吸气呢?就是那些坐在炕里的大娘大婶们听说我不会抽烟,也会投过疑惑的眼神,像审度一个不会开怀生育的婆姨。

我很快就学会了抽烟,熟练程度并不比抽了一辈子烟的父亲差。原因之一就是按农村的规矩,队长领着全队的劳力去地里干活,到地头先要抽袋烟好好休息一气。你要不抽烟队长会很自然地指派你“营生”,让你先干起来。谁也不是傻子谁也不吃这种亏,不就是个抽烟吗?抽!

晋西北人抽“小兰花”一般分三种:卷炮,就是把烟放在烟卷纸上两手左右一拧,卷成一个粗粗的大炮,知青见面说先卷一炮,即指此类抽法;灌枪,是先把卷烟纸卷成筒筒,然后一边往里灌烟,一边轻轻地蹲,把烟蹲结实,见面问你是不是先灌一枪,就是指这种抽法;第三种办法最民间传统,就是用旱烟袋抽,但初抽烟的人用旱烟袋抽人受不了,不使劲抽不动,使劲大了会把烟袋里的陈年烟油子吸到嘴里,那可不比灌辣椒水好受。但抽惯了旱烟袋的人一不卷炮,二不灌枪,说烟袋香抽起来烟油子在长长的烟杆里来回流动,发里有节奏的频率声,烟瘾大的人说,那声音像“响器”在吹奏,一口烟上下通气,才叫享受,美!

其实,村里的老百姓还是爱抽公家卖的香烟。1968年前后晋西北农村偶尔也有“白皮烟”出售,一毛七分钱一包,是一种没有什么商标的白纸包装的简易香烟。递给他们一枝“白皮烟”,他们会舍不得抽,珍贵地夹在耳根上,继续抽“小兰花”。我们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说“小兰花”好,除了吃饭另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抽“小兰花”。他们有一套“理论”,抽“小兰花”是“化粮去火的”意思是抽“小兰花”有助消化和不上火。“提神生津不口干”,这是他们把“小兰花”和公家卖的香烟比较后的最大优势。提神是说烟劲大,因为小兰花里尽是烟梗子,抽起来“噔噔”的,最重要的是生津不口干,村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说。到地里干活是要抽烟的,抽上香烟容易口干上火,又没有地方喝水,人会闹毛病的。而小兰花不同,抽到嘴里咽到肚里止渴生津。(yancaoye.comyancaoye.com)

回北京时,我特地带了一包“小兰花”想让父亲也享受享受。我先兴致勃勃地把“小兰花”的好处讲述了一通,父亲听了会心地笑了。他把“小兰花”摊在桌上细看,青绿色的叶,草绿色的梗,说看起来有点像大西北的莫哈烟,拌这么多烟梗在其中,这烟的劲肯定小不了。父亲高兴地说他从来没抽过“小兰花”,今天就尝尝你们山西晋西北的鲜,也化化粮、下下火、提提神、生生津。我故作老道地向父亲讲什么是“卷炮”,何为“灌枪”。父亲说什么枪啊炮啊的,肯定都是你们知识青年想出来的,在这种编词造义上,贫下中农不如你们。

我给父亲卷了一炮,父亲稳稳地吸了一口,真没想到,像父亲这样的“老枪”竟也被呛得咳嗽起来,我瞪大眼睛不解的看着父亲。父亲说,第一次抽,不太习惯,这烟劲大,能抽得上口也不容易。我不理解,对父亲说,我们村里的人都抽它,都说这烟比卖的香烟好抽得多哩!父亲说,晋西北农村苦啊!穷啊!

开春了,又到我收拾东西回晋西北农村了,父亲帮我整理东西,最后把用报纸包好的一个包放进我的帆布提包里,我打开一看,竟是两条红灿灿的“牡丹”牌香烟。我说,爸爸您这是干什么?父亲说,你不是说队里和公社里的领导都爱抽烟吗?捎上吧!现在兴这个,你一个人在那儿苦啊,爸也帮不上你!我说爸您自己都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好的烟,从来舍不得抽一盒“牡丹”烟,我不带!父亲说,带上吧!你在农村爸也帮不上你,是爸爸的一片心。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眼泪禁不住地流下来,至今我还记得那眼泪一滴一滴地把包烟的报纸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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